重逢陈城 一件锦袍的十年追缘
——《春申君传奇》⑬
沈国冰
每一个春天的离场,总会有夏天的补位。
公元前262年的春夏之时,楚国都城陈城的风里,已经洋溢着夏天的味道了。
对于楚人而言,过去的一年是一个悲喜交集、新旧接续的一年。
楚顷襄王病逝,太子熊完继位。楚国有了新王,开启了新的纪年,进入了考烈王时代。
楚国,还有了新相,春申君黄歇。在一定意义上而言,楚国还进入了春申君时期。
1.
故人求见
巍峨的宫墙下,车舆辚辚。陈城作为楚国新迁的都城,虽不及昔日郢都之繁华,却也在楚人苦心经略中渐显气象。
这年春夏之交的一天上午,楚相春申君黄歇从朝堂回到相国府邸,锦袍上还浸染着早朝时的晨露。
这天的早朝散得较早,黄歇回到相国府邸,坐在书房的案几前继续批阅奏折。竹简在他面前铺展开,墨香与案头青铜香炉里的沉水香气交织。
“禀报相国,府门外有一个青年男子求见。”府邸总管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。
“有无名帖?”黄歇头也未抬,手中的毛笔在竹简上勾勒修改着政令条文。
“回禀相国,此人并无名帖。”总管如实回答,“但他说是您的故人。”
“无名帖者,一律不见。”黄歇说。
相国府邸门前总是车水马龙。每日登临相国府邸求见的亲朋、故人、门客、士人络绎不绝。
无名帖者,一般都是寂寂无名之人。倒不是黄歇势利,实在是前来求见者,各色人等无法计数。作为楚国相国,黄歇极为繁忙,如果不设置这样一个前置条件,时间和精力根本无暇顾及。
2.
李园献袍
十日后的上午,当黄歇在书房批阅公文时,总管匆匆前来禀报,语气里带着些许急切和抱怨:
“禀报相国,十日前的那个青年又来求见了!他说……他说他是相国大人的邯郸故人,还带来了信物,让呈交给相国大人!”
“邯郸故人?信物?”黄歇握笔的手顿了顿,心里暗自奇怪。
他放下笔,沉吟片刻:“快把信物呈上来。”
总管把一只异常干净整洁的青布包袱,送到了书案上。
黄歇心里怀着疑惑,解开青布包袱的布条绳结。
连黄歇自己都不明白为何,他的手,竟然有些微微发颤。
包袱里是一件叠放整齐的锦袍。
锦袍用料考究,尽管显得有些破旧,但干净整洁,仍然不失精致华美。
锦袍静静地躺卧在青布包袱里,在打开包袱的瞬间,窗外清风徐来,一股幽香浮动,沁人心肺。
黄歇的指尖轻轻触碰锦袍,一份萦绕于心头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碎片,瞬间被激活了。
“快请进来!”黄歇对总管说。
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,他身姿挺拔、身形俊朗,站在黄歇的面前,似有一种玉树临风之感。
黄歇锐利的眼锋打量着这个青年男子。
但在记忆的搜索里,竟然毫无一丝印迹。
不过一个陌生人而已。
“这件锦袍何来?何意何为?”黄歇问道。
青年男子说:“禀告相国大人,您可还记得十年前的冬天,您出使赵国,在平原君的陪同下夜游丛台,曾经和一对卖鞋的赵国少年有过一面之缘?”
随着青年男子的娓娓道来,深埋于黄歇记忆深处遥远的信息碎片,被慢慢唤醒和渐渐复原。
仿佛时光倒流,又好似穿越一般,黄歇的记忆回到十年前的邯郸夜雪。
彼时,他刚刚成为左徒,是楚国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,春风得意,意气风发。
黄歇出使秦国归楚,以雄辩之才说服秦昭襄王退兵,名震列国。楚顷襄王晋升他为左徒,兼领太子傅,派遣他出使赵国,商谈楚赵盟好事宜。
在漫天飞雪的冬夜,他和平原君赵胜夜游邯郸丛台。
他记起,他和一对卖鞋少年,在丛台冰天雪地的街角,不期而遇。
那个雪夜,丛台人流如织,万千人中,唯独他们遇见。
可能每一次的遇见,都是需要缘分相牵。
他记起,他让随从买走了这对少年所有棉鞋。
他还记起,他把自己的锦袍解下来,披在其中一个少年身上。
他更记起,那个少年如同深潭一般纯净、明亮、不染纤尘的一双眼睛。
……
青年男子告诉黄歇,这件锦袍是当年的左徒大人从自己身上解下来,亲手披在和他一起卖鞋的少年身上,那个少年并非他本人,而是他的亲弟弟。
这件锦袍,他的弟弟仅穿过一次,也就是丛台雪夜的那唯一一次。回到家里,他弟弟就脱下锦袍,把锦袍珍藏起来,视如珍宝,从此再也没有舍得穿过。
丛台夜雪,一对赵国少年和黄歇初次遇见,但他们在心底已经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和他的恩情。
青年男子说,这十年来,他和弟弟的心里从未忘记过,在寒冷的风雪之夜,素昧平生的左徒大人不仅买走全部棉鞋、给予了他们一笔钱,还脱下自己身上的锦袍相送。
他们对他感激涕零,视他为贵人和恩人。
无论他们流落到哪里,经历怎样的生死、饥寒,他们都随身携带着这件锦袍,就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着这件锦袍。
这件锦袍成为他们心底的无限希望和寄托。犹如漆黑夜晚的一束光,犹如茫茫河川里的航灯。
他们一直都在寻找他,后来得悉他陪同太子入秦为质,一直期盼着他回到楚国。
谁知,他一去就是十年。
青年男子说到动情之处,泪流不止。
但是毕竟过去了十年,很多事情都是物是人非。
那个时候,黄歇的身份是楚使,一个公众人物,他不是代表着个人,更大程度上,他代表着楚国。他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都会在赵国民众眼里具化为楚国形象、楚人形象。
因而,在邯郸丛台的寒夜里,左徒黄歇偶遇赵国一对卖鞋少年,黄歇买走他们的棉鞋、多予银两、解下锦袍相送,更多是展示楚使的亲民、仁爱形象,以此增进赵国民众对于楚国的亲和感,进而为赵楚盟好建立民众情感基础而已。
但对于这对赵国少年来说,黄歇却如同父兄。黄歇对于他们所做的这一切,在他们幼小、纯洁的内心,种下感激涕零的种子。
青年男子的动情述说,黄歇虽然十分感动,但他历经世事,却也并未轻信。
“我取一样物品,给你看。”黄歇说。
黄歇转身走入内室,许久,才出来。
黄歇的手里,捧着一只锦布包。
“打开来看一下,你可认得?”黄歇把这只锦布包递给青年男子。
黄歇的用意十分明显。
青年男子疑惑不解,解开锦布包。
里面竟然是一双棉鞋!
只看了一眼,青年男子就把这双棉鞋紧紧抱在怀里,双膝跪地,以额触地。
青年男子泣不成声,许久都不能自已。
青年男子怎么会不认识这双棉鞋呢?这是他的阿母赵氏的手工,每一双鞋子的鞋底,都绣着一朵梅花作为标记。
黄歇说,当年,他从所买的棉鞋里挑选了一双,试穿了一下,这双棉鞋既合脚又舒适。
他特地把这双棉鞋带回楚国,算是出使赵国时,在邯郸丛台夜雪,偶遇一对卖鞋赵国少年的一个纪念物。从邯郸回到楚国后,他就把这双棉鞋放置于府邸。
很快,他陪同太子入质秦国,这一去就是十年。
管家是一个细心之人,他把这双主人从赵国带回的棉鞋收藏起来。
这才有了历时十年,青年男子见到了他的阿母亲手缝制的棉鞋。
那件锦袍又何尝不是呢?跨越十年光阴,黄歇居然和自己的锦袍重逢了。
黄歇和青年男子皆感慨不已。
青年男子告诉黄歇,他的名字叫做李园。
“对相国而言,这样施恩于人可能是随手之举。然而对于我们兄弟来说却是雪中送炭,视同救命之恩。”李园诚恳地说,“自邯郸一别,在下与舍弟历经辗转,今闻相国为楚国柱石,特来陈城投奔,乞求相国不弃。”
3.
相府门客
春申君素来爱才,又见李园虽出身寒微,却一表人才、谈吐不俗,便问道:“足下可曾研习学问?对天下局势有何观见?”
“在下年少时,家父要求甚严,刻苦习读诗书。这些年虽然颠沛流离,亦未敢荒废。勤奋研学,日复一日。”李园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光芒,从容应答:
“今观天下,秦强而六国弱,已定矣,此乃大势。然六国若能合纵一心,仍可与秦抗衡。无奈六国各有其心,秦国分而治之,一国难以独挡强秦。今相国为楚相,若能联络诸侯,重拾合纵之策,六国或可保全,楚国亦或可重振昔日霸主雄风。”
李园不疾不徐,分析条理清晰,对列国强弱、合纵连横的利弊竟有一番独到见解,甚至提及秦国近年来对韩、赵、魏的攻伐,以及楚国国力大损的现状,都洞察颇为精准。
李园认为,当下楚国的急要之举是交好秦国,同时与列国保持盟好,尽量避免征伐,让民众休养生息,恢复国力,积蓄实力,以图中兴!
黄歇心中暗暗称赞,心想这个青年虽非名门出身,却也绝非寻常草芥。
“足下所言,甚合吾意。”春申君抚须而笑,“吾府中正需贤才,足下若不嫌弃,便留下做吾的门客吧。”
李园大喜过望,再次双膝跪地行礼:“谢相国赏识,园定当效犬马之劳,虽肝脑涂地,也不能报答相国恩情之万一!”
李园正式成为黄歇的门客。
自此,李园便留在了黄歇相府中。
李园果然如初见时那般,才学出众,尤其擅长辩论,常常在门客论政时引经据典,侃侃而谈,对答如流。
李园对楚国的政务也颇有见地,偶尔向黄歇提出的建议,往往切中要害,深得黄歇赞赏。
黄歇对李园日益看重,时常将他带在身边,参议政务。李园在相府中渐得信任。
4.
惊见红颜
这样过了一段时日。
越明年,春至。
一日,李园见黄歇处理完政务后心情愉悦,便上前恭敬地说道:“相国,自入府以来,蒙您厚待,在下感激不尽。然有一事,一直挂在心头,思虑再三,不敢隐瞒,还是想向相国禀明。”
“何事?但说无妨。”黄歇放下手中的茶盏。
“舍弟自幼胆怯,少见世面,如今虽已长大成人,却仍有些胆怯,怕见生人,更不敢来见相国。但她十年来对相国的恩情念念不忘,时常提起,心中甚是感激,渴望面见相国。”
李园顿了顿,语气更加恳切:“自从在下得入相府为门客,承蒙相国恩典,赏赐颇丰,在下与舍弟如今在陈城买了一处宅院栖身。舍弟一直想当面感谢相国,不知相国可否拨冗,枉驾屈尊,光临寒舍?也好了却舍弟一桩心愿。”
黄歇闻言,心中有些诧异。
他记得十年前那两个少年,却并未留意他们谁是兄谁是弟。
如今听李园说起,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。
十年光阴,那个当年怯生生的少年,如今会是什么模样?他对李园的才学本就欣赏,又念及当年的缘分,便点头道:“也好,七日后傍晚,本相便去看看。”
李园大喜,连声道谢,随即告退,迅疾回去做精心准备。
七日后,傍晚时分,黄歇只带了两名随从,轻车简从,李园为前导,来到了陈城西部的一处宅院。
宅院不大,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,院内种着桃树、李树、枇杷树还有各种花卉,此时正值花期,鲜花开满庭院,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,院落显得极其幽静雅致。
“相国,请。”李园将黄歇引入正厅,奉上茶水,“舍弟正在内室准备,稍后便来拜见。”
黄歇打量着室内的陈设,简约却不失品位,可见主人并非粗陋之人。他心中仍在猜想,那个少年,如今会是怎样一番景象。
此时,内室的门帘轻轻掀起,一个身影款步而出。
黄歇正在低首饮茶,忽然觉得似乎有一束光照亮整个厅堂。
他抬眼望去,却瞬间怔住了。
暮色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,映照着一个身姿曼妙的青春少女的身影,刹那间暗香浮动,似有流水生香。
她身着一袭淡粉色的襦裙,裙摆上绣着细密的桃花纹样,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,用一支玉簪固定,几缕发丝垂在颊边,更衬得肌肤胜雪,眉目如画。
她的容颜绝美,却又带着一种温婉清丽的气质,一双眸子如水般清澈,却又仿佛藏着万种风情。顾盼之间,她的迫人青春气息,竟让阅色无数的黄歇不由得心头一荡。
这哪里是少年?分明是一位倾世容颜的妙龄女子!
女子走到厅中,盈盈一拜,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:“民女李鸾,见过相国大人。”
“李……李嫣?”黄歇一时有些恍惚,竟将名字听岔了,“你是……李园的弟弟?那个少年?”
“对呀,相国大人!”她落落大方,一点都没有见到陌生人的胆怯和局促。
从此,她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,叫做李嫣。
女子抬起头,唇边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,如同春风拂过湖面。
她的声音轻柔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:“十年前邯郸雪夜,承蒙大人赠袍,至今感念大人恩情。”
黄歇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十年前那个稍矮的少年,竟是女孩男扮!他想起当年那少年怯生生的模样,再看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女子,恍如隔世。
阿鸾、阿满、李鸾、李嫣。
十年沧桑,物是人非。
那双深潭一般的明净的眼睛,似乎一直未变。
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”黄歇自语,心中百感交集。黄歇示意她坐下,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对兄妹。“真是弹指十年。当年邯郸丛台,你们还是寒夜里卖鞋的孩童,如今却已长成这般模样。”
……
掌灯,开宴。
李嫣红袖添酒。
黄歇心情大好,畅饮数爵。
李嫣坐在一旁,眼中泛起了泪光,她轻声说:“相国大人,当年若非您那一袭锦袍,赠予银两,我们兄妹或许早已冻死在邯郸的雪夜里了。这份恩情,我们兄妹没齿难忘。您是我们兄妹此生的恩人、贵人啊。”
黄歇心中亦是感慨不已。
他自己也是出生寒微,一路奋进披荆斩棘,在异国他乡尝尽冷暖,深知乱世之中生存的艰难。
眼前这对兄妹,从邯郸的寒微少年,历经十年生死磨难,如今能在陈城重逢,已是称奇。只是,十年的时光,不仅改变了他们的容貌,更让他们经历了世事的洗礼。
如今的李园,眉宇间多了精明,身上多了历练后的沉稳和心机,不再是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,而是谈吐不凡、颇具才学的相府门客。
再看李嫣,她的美貌令人惊艳,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,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深沉,不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、眼神单纯的男装少年。
权势、富贵、生死、甘苦……这些,如同刻刀,在他们三个人的人生行进之路上,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。
显然,他们不再是过去的阿园和阿满。
而他,也不再是那个在邯郸丛台偶遇的太子傅、左徒黄歇,而是权倾楚国、名震列国的楚相春申君黄歇。
十年生死,历经波折,他们终于在楚国的都城陈城重逢。只是,重逢的喜悦之下,似乎也潜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隐隐的陌生与疏离。
十年的时光,早已让一切都发生了沧海桑田的改变。
邯郸雪夜的温暖记忆还在,但眼前的现实,却已蒙上了一层复杂的色彩。未来会如何?没有人会知道。
但黄歇唯一能确定的是,这对兄妹的到来,或许会为他光耀的相位生涯,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。
酒酣,尽欢。
李嫣弹奏了乐器,还展示了优美舞姿。
黄歇有些微醺的醉意。
是啊,很久很久,都没有这样子放纵畅饮。
很久,很久,都没有这样子畅快淋漓地聊叙。
十年,故人。邯郸,夜雪。
黄歇起身,整理了一下衣袍:“时候不早了,吾先回府了。你们兄妹好生安顿,改日再叙。”
李园和李嫣恭送。
似乎是事先的约定,也似乎是兄妹的默契。
李园止步。只有黄歇和李嫣并肩漫步。
夜的春风鼓荡,掠起李嫣的如瀑长发,衣袂飘飘。
幽香缕缕,隐有若无。
一轮明亮的圆月,高悬清朗的夜空。
一时间,黄歇以为身入梦境,竟然以为身边的李嫣好似嫦娥落凡。
“阿嫣……”临别之时,黄歇忍不住轻唤她的名字。
也许是十年的思绪刹那间倾泻,也许是黄歇的轻唤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和暗示,她离他那么近,甚至可以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,但她却只是用了他才能听得见的娇弱声音,轻声对他说。
她对他说:“相国,带我走吧!”
(长篇历史纪实文学《春申君传奇》系淮南市武王墩考古发掘和楚文化研究重点课题,为原创、首发,已进行作品版权登记。如引用,请注明来源。侵权必究。)
图片来源于上海市闵行区博物馆
淮南市博物馆、楚文化博物馆等
责编 童飞飞
初审 孙继奎
二审 迟海波
三审 张 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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