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徐益丰
十九岁,正值青春飞扬的年纪,阔别讲台三年后,我终于等来了正式招工的机会。报到那天,秋阳明媚,天空澄澈如洗,仿佛预示着崭新人生的开始。得知我要去工作,父亲坚持要送我一程。他扛起装满衣物的行囊,步伐稳健却又透着一丝急切,仿佛每一步都关乎着我未来的走向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公路上的沙石在车轮的碾压下,扬起漫天尘土。我和父亲在路边简陋的临时汽车站点,翘首盼着那辆承载希望的客车。终于,一辆老旧的大客车缓缓驶来,斑驳的车身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故事,但对我而言,它却满载着无限憧憬。
父亲紧紧护着我,艰难地挤上车。安置好行李后,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拉住我,目光中满是关切:“到了单位,一定要照顾好自己,有啥事就写信回来。”传递着温暖与不舍。
随着汽车轰鸣启动,我急忙跑到车尾后窗边,透过半块的玻璃向外望去。车后,一条长长的灰龙腾空而起,那是车轮卷起的沙石与尘土交织而成的“长龙”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透过这层灰蒙蒙的帷幕,我看见父亲仍站在原地,身影逐渐变小。他微微踮起脚,伸长脖子,目光紧紧追随着远去的大客车,眼神里满是牵挂与眷恋。那挺直的脊背,在灰龙的映衬下,显得有些孤单,却又那么坚定,仿佛是我人生路上永远的依靠。
汽车越开越远,父亲的身影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黑点,可那伫立在路边目送我离去的背影,却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,成为了我记忆里最温暖、最珍贵的画面,在岁月的长河中,永远闪耀着父爱的光芒。
冬去春来,我总爱翻出那件旧棉袄。捧着、看着,往事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从小到大,我收到过无数礼物,它们承载着亲人的疼爱、朋友的情谊和父母的期望,带来了无尽的快乐与欢笑。但在众多礼物中,父亲送我的这件旧棉袄最为特殊。它虽不如其他礼物昂贵精美,却在寒冷的岁月里给予我最温暖的守护。
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衣物单薄得可怜,棉毛衫裤都是奢望。下班后,十二个人挤在一间集体宿舍里,常常只能靠小跑步取暖。实在冻得受不了,我只好写信向父亲“求救”。半个月后,我收到了父亲寄来的包裹,打开一看,竟是一件旧中山装样式的棉袄,四个口袋整齐排列,在当时看来颇为体面。随包裹而来的纸条上,父亲的字迹苍劲有力:“儿子,一人在外多保重,父亲得知在工地上很冷,寄上这件旧棉袄给你取暖。”我深知,这是父亲唯一的棉袄,他将温暖留给了我,自己却甘愿忍受寒冷。
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,这件旧棉袄早已“功成身退”,但我一直把它珍藏着,即便爱人理柜子好几次想把它处理掉,我都不同意。我要时常拿出来看看。虽然现在有呢大衣、羽绒服、羊绒衫等高档保暖服装,但这件旧棉袄陪我度过了艰苦的岁月,更凝聚着父亲深沉的爱。
“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,父亲是那拉车的牛……”“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,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等我长大后……”每到父亲节,网络上、手机里总会传来这些动人的歌曲。静静聆听时,我的眼眶总会不自觉湿润,老父亲的音容笑貌,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,仿佛他正坐在四方桌旁,悠然自得地抿着黄酒。
父亲早在解放初期就投身工作,在乡镇税务所时,税务工作异常艰辛。后来因工作需要,他又被调至人民公社,直至退休。
那时,父亲和母亲两地分居,母亲在另一个公社工作,虽相距十几里,但母亲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,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便由外婆带着,跟随父亲生活。
父亲在税务部门工作时,我年纪尚小,许多事记忆模糊。待他调到公社,我已六七岁,能帮父亲打酒了。父亲酒量不大,加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境贫寒,平日里难得喝酒,只有家中来客或逢年过节才会小酌。但让我印象最深的,是父亲工作劳累一天后,会给我三角一分钱,让我去打一斤黄酒。那时的黄酒,和如今烧菜用的料酒相似,即便如此,能喝上一口也实属不易。
当时公社干部仅有七八人,却要管理三十多个村。白天,他们除了去上级开会,几乎都要下到村里,与农民“三同”——同劳动、同生活、同吃饭,晚上还要召集村干部开会。在村民家吃饭需付五角钱和半斤粮票。
公社有自己的试验田,正如袁隆平院士说的,在书本里种不出水稻,只有在田里知道,用什么种子、施什么肥、秧苗间距等,才种出高产粮食。公社干部在试验田里掌握第一手经验后,有了实践才有指导农民种田的发言权。
记得有一天,父亲晚上六点才到家,赤着脚,脚上还沾着泥土,疲惫地躺在竹椅上。外婆一看便知,父亲刚从田里插秧回来。外婆让我去给父亲打酒,父亲却推辞道:“不用,上次打来的还没喝完。”外婆说:“都快半个月了,哪还有啊。”父亲却坚持:“省着点喝。”
李白有举杯邀明月的雅兴,而苏轼有把酒问青天的胸怀。欧阳修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迈,曹操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苍凉。杜甫有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潇洒。酒是好东西,人在高兴的时候他能助兴,而悲伤的时候,它能为你解忧。而我父亲喝酒,无非是过个酒瘾,消除疲劳,晚上睡个好觉,第二天能有力气干活。
那时的我,并不理解父亲的节俭,一斤黄酒要喝上三五餐,抠门地打理着过日子。如今回想,才明白不是父亲小气,而是家境所迫。他精打细算地操持着生活,甘愿在岁月中慢慢老去,只为看着子女茁壮成长。
后来家境稍有改善,父亲便开始自己用糯米酿酒。他酿得一手好酒,红曲酒既能养身,又能节省开支。即便如此,父亲依然保持着不贪杯的习惯,每次只喝一小碗。
我参加工作后,每年回家都会给父亲带些好酒,可他总是舍不得喝,执意藏起来,嘴里念叨着“以后再喝,以后再喝”。我们也只能随他心意。
12年前,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,当我们清理遗物时,柜子里那些兄弟姐妹带回的瓶装酒,有的已只剩半瓶。如今,我再也没有机会陪父亲喝上一杯酒,这成了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。
羊有跪乳之恩,鸦有反哺之义,报恩需趁早,父母离去后,再多的自责也换不回陪伴的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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